盐池郝家史第十二章:郝娘立业

本章摘要:民国三十二年,公元1943年。郝生富去世的第三年,这一年的国内形势异常复杂。边区在盐池县的党政机构因为国民党的进攻而沦陷。盐池的百姓又一次陷入了“民国万税”的境地。

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,男劳力在半耕半牧的西北的重要性越发明显,郝娘深感力不从心。她在生活中受尽欺辱和白眼,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。她用自己的隐忍和坚持,硬是把一个濒临崩溃的家族重新支撑起来,甚至把自己的娘家陈家弟兄的家业和香火也负责起来了。

1941年,民国三十年。郝陈氏掩埋了丈夫郝生富之后,带着六个儿女,成为了圆峁唯一的人家,大女小名碎女,取族名郝进秀,当时14岁,在家里能帮助郝娘料理家务了。二女碎娃,当时11岁。大儿张宝,官名郝进财,当时年仅8岁。四女外星,年仅5岁。五女小名叫羊蛋蛋,只有3岁,小儿进宝,小名宝张,当时刚满2岁。

大大小小的娃娃都离不了郝娘的照管,她带着娃娃们独自在圆峁居住生活,虽然远离其他住户,但是也不能完全避免被人欺辱。

郝娘在收拾起自己的悲伤之后,叮咛已经八岁的郝进财:“你把羊群照看好,不要到远处没人的地方去!”郝进财已经懂事,他郑重地点了点头,手里拿着一更新赶羊鞭,将一群羊赶出了院门,他跑到圆峁最高的地方,看着母亲一边照看着弟弟妹妹,一边忙着打羊皮、推石磨,也是一肚子辛酸。

郝进财在附近自家的草场里转悠,偶尔能听到不远处学堂里的读书声。这学堂的创办人是当地最有学问的任兰先生,听人说任先生在前清的时候就进学了,原本能进省城兰州当大官的,却不愿意受官场的约束,只想在乡间“传道受业解惑”,省里的大官无不惋惜,却也愿意尊重先生的选择。任先生的学生,很有些都成了才,在省里任职的,还有人说,就是马司令见到任先生也不得不下马,低头哈腰地充斥着尊敬。

当然这有些夸张,作为宁夏省的当政者,马主席自然不可能屈尊对一个乡下的教书先生如此尊敬。而任先生识文断字、学士渊博是公认的,当然束脩(私塾先生收的学费)昂贵也是公认的。每一个学生一年要收小麦一千五百斤。对于绝大部分家庭而言,官家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,每年的赋税和兵捐交完,剩下的钱粮够一家口粮就已经烧高香了,即便想上学,却要凑够束脩是不可能的。

郝进财最近经常去任先生的窑洞附近挡羊、转悠。那个窑洞里面传出来的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以及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”总是让他念念不忘。他记忆力极好,听一遍就能背诵,回去就教给弟弟妹妹。只有二弟进宝脑子最灵光,进财刚念完,进宝就能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。

第二天挡羊,郝进财又去任先生的窑洞附近“听书”了。他是一个非常有心的娃娃,独自一人坐在山峁上看着羊,不远不近,既不让人怀疑这是“蹭书”,又不耽搁挡羊,还能很真切地听见任先生和学生们念书的情景。

每天回去,他都要把自己听到背会的书念给弟弟妹妹听。两个姐姐此时已经是家里的重要帮手,郝娘干农活还要在家里操持家务,郝进财和弟弟两个人咿咿呀呀地念书,让家里久违的沉闷氛围获得了些许的生机。有时候,小妹羊蛋蛋也要跟着念,却被郝娘一顿数落:“女娃娃家学人念书!都不怕人笑话!”在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时代,有郝娘这样的想法,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。

郝进财在学会了启蒙的《三字经》《千字文》等书之后,到了后面四书五经部分,就不大能理解了。而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:任先生还是发现了他偷偷听书!

在郝进财又一次把四书五经的内容背诵完成,却无法理解而失望地从任先生窑洞顶子上赶着羊离开的时候,他被任先生拦住了:“你是郝进财?”郝进财不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,有些做错事的愧疚。任先生道:“我给你起个头:人之初,开始!”郝进财条件反射一般一口气把这《三字经》背完了,因为这段内容他太熟悉了,每天晚上回去,他都要跟弟弟进宝一起把学会的书背诵一遍,成了一种雷打不动的活动,任先生一起头,他自然就背出来了。

任先生又考了考他其他篇目,没想到郝进财全都能一口气背下来,中间连停顿的工夫都没有。任先生很惊奇于这个孩子的记忆力,道:“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谁给取的?”郝进财道:“是先生给取的!”任先生笑了笑:“不止你这名字,你父亲弟兄俩的名字也是我给取的。今天我还要教给你一个字——人。”

任先生说完,就用一根荞麦杆在松软的沙土地上写了个“人”字:“这个字看似简单,却并不简单。这个字念‘人’,天地之间,只有人是万物之灵。有了人就有了一切,没有人就办啥事情都不好办。你家的大人没有了,你是男子汉,要成人,就要帮家里承担,记下没有?”

郝进财点点头:“先生的任,是这个人吗?”任先生又写了一个自己的姓氏“任”:“同音不同字,这个字在姓氏上念任,在平时念责任的‘任’!挑起家里的重担是你娃娃的责任!能记下吧?”郝进财点头称是。任先生又叮嘱道:“我给你几天时间,这两个字咋写咋念,你学会了来寻我。”说完,任先生背着手就回了窑洞了。窑洞的顶子上冒出柴草烟的特殊的香味。任先生有怪癖,不好闻烧羊粪的味道,加上家里经常有学生给捡拾柴禾,并不缺烧柴。

郝进财兴奋不已,任先生教他认字了!这可是他最向往的事情。他从小顶佩服能识文断字的人,曾经跟父亲去定边赶集,那里有识字的人在写对联,所有人对写字的人都恭恭敬敬。这太让人羡慕了。

他牢牢记住了先生写字姿势以及运笔的笔顺,回到家里就迫不及待地在院子里写写画画起来,弟弟进宝不明就里:“哥,你画啥哩?”进财道:“哥写字哩!来,咱俩都来写。”弟兄俩在地上写写画画,一直到了天黑。郝进财仍然不甚满意,尽管从字形上来说,已经很接近先生的风骨,但是仍然歪歪扭扭,很不熟练。而进宝也是刚刚学,没想到写出的字比自己的好。郝娘看到两个娃娃在满院子写写画画,也很欣慰,心里对任先生充满了感激。

第二天,郝进财就去先生的学堂门口等先生先下学。任先生很吃惊:“你学会了?”郝进财点点头,拿起羊鞭的把儿,在地上工工整整地写出了“人”“任”二字。任先生非常吃惊,他根本没有想到,这个娃娃的字写得已经有了自己的风骨,丝毫不想刚学写字的娃娃的习字,他想起学堂里面几个财东家的娃娃不禁感叹:“自古穷家出才子,只是可惜这读书的苗子。”

从那以后,任先生时不时地交给郝进财一些字,让他去学、去记,郝进财很快也都能学会。而进宝更是跟着哥哥学了不少字。

郝娘每每因为要兼顾家里和地里,顾不上几个娃娃的教育,而这几个娃娃却都遗传了郝家人的正直和善良,也遗传了自己的坚强和隐忍。

民国三十一年,公元1942年。郝生富去世的第二年,这一年的国内形势异常复杂。在边区,从1942年开始的“整风运动”正轰轰烈烈地开展着,国民党“中统”派到解放区的特务分子大部分被揪出来了。

此时的盐池县,更是成为国共两党斗争的最前沿。一直维持着“共产党和国民党”两个县政府的盐池,因为国民党的疯狂镇压,盐池县陷入国民党和马鸿逵的统治之下。1943年底,陕西、甘肃、宁夏三省打入陕甘宁边区特情629人,被发现229人,国民党中调局陕甘宁边区秘密据点被连根拔起,武器被缴获,国民党情报质量日益降低。

之前因为双方势力地角逐,盐池一些地方的税收往往不了了之,民众得以休养生息。而随着马鸿逵势力的介入,原本沉重的赋税又一次加在了民众的身上。而郝娘所在的圆峁缴纳的粮款更成为一种负担。

姬朝舟原本是当地知名且被百姓深恶痛绝的无赖二流子,如今却抓住了国民党红火的日月,摇身一变竟然成为清乡团的团丁,甚至还是什么小队长。村里人对于姬朝舟这号人当了小队长很不服气,不免私底下要调侃两句:“连姬朝舟这号货都掐红捏绿人模狗样地当了官家,我看这官家也快倒灶了。”其他人则附和:“谁说不是哩!”

而姬朝舟却很享受目前的地位,人家了人躲,狗见了狗窜,鸡见了鸡叫唤的威风让他很受用。他咋咋呼呼进村,最喜好干的事情无非是狗仗人势,仗势欺人。

郝生贵跟游击队之间的交往当然没有人知道,但是风言风语却早已经传遍了满山满塬。姬朝舟也听人说过郝生贵跟人“闹红”的话,可是苦于没有证据。于是,这一年秋收,姬朝舟趁着征收秋粮的时机,来到了圆峁。他的想法很简单,即便不能敲一笔钱粮,至少也有个烟酒茶来过过嘴瘾。一旦说到“闹红”的事情,到了现在这个时间,就不怕她一个寡妇不就范。

正在搓羊皮的郝娘打老远就看见姬朝舟了,心想着:这狗东西来圆峁肯定没好事。心里正想着咋打发支应这种人,那姬朝舟就一个没站稳,摔倒在半塬上,碎女和碎娃姊妹俩笑得哈哈哈,郝娘心里也暗笑,但是却没有表现出来,禁斥碎女:“多大的事嘛!有啥笑的?快出嫁的人了,一点点规矩都没有!快进屋里去。”俩女儿忍着笑进了窑洞。

姬朝舟说话就进了院子:“二嫂,忙着哩?”郝娘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支应了。姬朝舟弄了个冷脸,加上刚才摔了一跤,心里有些火,此时就表露出来了:“我跟你直接说吧。你这屋里没有个当家的,但是税捐可不得少。整个西湾就剩你一家了,一共两千斤麦子,六十个银洋,下月交齐。”

郝娘一听顿时气得天旋地转:“今夏麦熟就交过一回捐,保长都说了:交夏不交秋。你这是讹人哩?”姬朝舟没想到这女人还懂得法规,顿时弄了个冷脸,不过他早都无赖惯了,很快就有了主意:“这事情得两头说。今夏交了不假,但是你不知道形势。今秋马司令的保安团在县城驻扎了,当兵得吃粮吧?保卫了你们的安全,饭总得管吧?所以嘛,这才有了这回的秋粮征收。你按时交齐。”姬朝舟说完,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沓票据,胡乱扯了一张,交给郝娘。

郝娘不接,气鼓鼓地瞪着姬朝舟:“这粮要交也能行,你不能只给票。你去把县府的告示拿来,上面要盖县长大印的,要不这粮我不交!”

姬朝舟原本以为很快就能把这孤儿寡母拿下,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“讨便宜”活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宣告破产了。姬朝舟没有想到,他连一杯茶,一口烟都没有能抽上。而郝娘狠狠地搓着羊皮,似乎那根本不是羊皮,而是姬朝舟的人皮!郝娘根本没有想着给他让茶让烟,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。这不免让姬朝舟怒火中烧,他突然激动起来,大喊大叫道:“我看你一个寡妇可怜,才亲自来给你好话好说,没想到你这么不识抬举。你家老汉前两年闹红,全县都摇了铃了!嫑以为我不知道。我现时只要到县里去一回,再到你门口来得就不是我了,而是端着长枪的保安团!”

郝娘冷笑得对姬朝舟道:“娃子!我还真就不怕,你想寻吃粮的粮子赶紧寻去!我正愁家里没啥吃,养活不了这一堆娃娃,把我抓进去只要管饭,我可不管他是什么地方。至于说闹红,那由人说哩。人家说你三哥五弟大姐夫都是红军的大官,你赶紧去报告去。不要耽搁,路上小心,可不敢再摔一跤滚沟了。”

姬朝舟彻底被激怒了,却半天憋不出一个屁。论口才,他在郝娘面前连个小学生都不算,根本讨不到便宜。而郝娘有这样的底气,无非是行得端走得正。再者,家里确实连一点儿余粮余钱都没有了,就算团丁带枪来搜,也无非是白跑一趟。俗话说得好,光脚不怕穿鞋的,郝娘现时是啥都不怕。

然而,不几天之后的夜里,对面山头一到晚上就有狼嚎,半夜三更地吓得瘆人,娃娃们冷哭。郝娘除了把几个娃娃经管好,早起傍晚再也不敢让张宝出去挡羊了,更不敢让俩女儿去地里捡拾羊粪了。

没过几天,娘家弟弟陈三来到了圆峁,郝娘把对面山上有狼的事情告诉了弟弟,三弟道:“这事情我知道,这不是狼,是披着狼皮的畜生!”郝娘不明白,陈三接着道:“是保安团那几杆杆子瞎怂!今晚上游击队过来,看我咋整治他们。”

到了半夜,郝娘又听见狼嚎,不一会儿就安宁了,她趴在窗户朝对面山峁上看,黑乎乎一片,啥也看不清,却隐隐约约听见人的嗨哟声。过了几天,弟弟陈三又来到家里,给姐姐讲了当天晚上的事情。

原来,姬朝舟贼心不死,在郝娘这里没沾上便宜还弄了个大红脸,心里很是不平,于是就联合周边的死狗烂娃,每天晚上在圆峁对面周边山塬上学狼叫。陈三知道之后就暗地里通知了党组织,党组织明确指示要保护郝娘和孩子们的安全。

当天晚上,夜黑风高。这几个坏种又来到圆峁附近的山峁上,他们根本没想到游击队已经派专人在这里埋伏守候了。当他们跟前几天一样刚刚喊出几声狼嚎之后,游击队已经摸到了跟前,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几个人的武装。游击队随后将这几个坏怂狠狠捶了一顿,打得一个个惨叫连连,满地打滚。为了避嫌,陈三当时没有参加这次行动。

圆峁又回到了往日的宁静,郝娘随后给大女郝进秀与冯家的女婿冯恕臣结了亲。她每日里忙里忙外,力气自然是不惜的,就是想要把这个家支撑下来,要把郝家的根延续下去。如果可能的话,她更把郝家发扬光大。她当然知道,即便是郝生富活着,要实现这样的目标也实属不易,更何况兵荒马乱的,家里有没有个主心骨。然而,另一个人的到来,给这个家庭又增添了很多新的色彩。

作者:吉建军,字劳伍,诗人、艺美网专栏作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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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18年01月30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