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美国浮木》-舌尖美味 第八章 “天无绝人之路”

赖焕发不知道,或者假装不知道,这么多年来,有些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,评头品足。其实这倒也不奇怪。人这种生物,自从可以直立行走以来,既提高了劳动力,又解放了自己的身体。多少年来,人们除了到处觅食填饱肚子以外,一生剩下的不就是发表不同的高见么?美其名曰,思想的火花在迸发,人类的灵魂在高飞。

如果非要论断人而把不同的人划分一下的话,赖焕发属于那种勤勤恳恳,只埋头做自己事情的人。大概是他做的事情别人不是特别了解,因而显得神秘。一件事情显得神秘本是就是一个大大的金字招牌,吸引人的闲言蜚语。就像苍蝇总是要在牛粪堆里徘徊的。那就是它们的天性吧!

赖焕发,熟悉他的人知道他不惹事生非,是个好相处的人。他爱好赌博,经常买“乐透”奖劵;最重要的是,他还没有结婚。没有结婚的成年男人,在我们周围比比皆是。这只是一个人的生活方式,不管是属于自愿选择还是被动无奈,本来无可厚非的一种状态。试想,非洲丛林的动物世界里,每一只雄性狮子都有自己的配偶么?每一只雄性动物都有老来伴么?虽然按照进化论来说,人是一种高级动物,处于食物链的顶端。单单人就必须需要成双入对么?

网络上有一句话说,“如果你遇到的是猪,不要跟他谈思想,因为它关心的是饲料。”大概可以引申一下,“如果你遇到的是人,不要跟他谈思想,因为他关心的是隐私。”

赖焕发周围就有那么一些人,在心里盯着赖焕发,这个整日做着发财梦的赌徒,为什么不找老婆生孩子?难道他是同志?哎呀呀,不得了啦。但如果他真是同志,他与谁志同道合呢?他是同还是志呢?

赖焕发可管不了各种业余或者专职“思想家”大脑皮层上神经中枢系统的频繁活动。他吃自己的饭,愁自己的愁。这几天他有些闷闷不乐。除了眼前的这张罚单以外,赖焕发还为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健康犯愁。

几个礼拜前的某一个凌晨,赖焕发着急赶到餐馆,在路上车开得比较猛。每到“布陆明”街道的时候,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缓速下来,只觉得眼前一闪,他内心里直喊:“完了,完了。”附近的几个主要街道在新市长上任以后,安装了自动监控的照相机,用以警戒那些违章开车的司机。赖焕发不小心中招了。这么多年,自己小心翼翼地,没有任何违章,如今完成了零的突破。大概是一个月后,赖焕发从信筒里取出来一份罚单。他平时是没有什么邮件的,但那封信很刺眼,上面除了英文,还有其他几国文字。他把信带到“湘滇园”,向周光礼确认是怎么回事。原来那天早上从赌场出来的时候赖焕发闯了红灯,收到了罚单。

赖焕发琢磨着如何处理这张罚单。五百多块的罚单,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。他和熟悉的食客们谈起,众说纷纭。有的说:“你就等着过堂,到时候原告不出现,你也就没事儿。很多人都这么做,都成功了。”有的劝慰他说:“你还会收到一些律师信,属于自己上门找生意的。先找个律师,一百块钱就搞定了!”

赖焕发权衡再三,觉得能出一百块钱把五百块钱的事情解决了,其实是挺划算的事情。美国的警员,总是皮腰带上系着手枪和警棍,手铐之类的,看着就让人心颤。加上自己的英文不是很溜儿,花时间去法

庭见法官,不是件好玩的事情。赖焕发思量来思量去,从几封毛遂自荐的律师来信中抽出一封寇律师的,按照背面中文版的电话号码联系起来。

和赖焕发日益担忧的糖尿病来说,罚单的事情是小菜一碟了。六年多前,赖焕发突然身感不适。以前他在各个中餐馆打工的时候,无论是切菜,还是做炒锅或者油锅,一天站十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情。那时候年轻,身子骨儿硬,虽然每天站得很久,歇工的时候疲乏无力,但睡一晚上,第二天所有的乏就无影无踪了。十几年后,人年纪大了些,自己感觉好像腿上的血管有点堵塞了。站久了,觉得双腿很累。尤其是自己的左腿,整个腿的青筋毕露,凸出来的像是几条长长的蚯蚓趴在自己的腿肚子上。他经常耳鸣目眩,尤其是做油锅的时候,时常感觉自己站立不稳。

实在没有办法了,他去看了附近的朱医生。赖焕发把主要症状讲了讲,医生就开了一系列检查的单子,叫他去附近的一家医院抽血检查。经朱医生诊断,赖焕发患上了糖尿病。医生的诊断让他霎时间感到晴天霹雳。这些年来,赖焕发一直喜爱甜食及饮用可乐,可乐几乎每天都喝半打以上。医生说可能与饮食有关。赖焕发晓得,在餐馆打工做厨师的,最好要体格健壮。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,经常加班是常有的事情。“一个萝卜一个坑”,餐馆里不会养闲人的。但凡一个位置的人生了病,其他人就开始忙得不可开交。如果需要联系休几天病假,那简直是火上浇油了。

赖焕发懊悔自己不注意,做厨师,病了是最倒霉的事情。周围认识的大伙儿哪个不是出来顶着几屁股的债?有的身上甚至背着几十万的高利贷,每个人都很忙,想方设法多赚些钱都是情有可原的。真要是病倒了,也只能自己照顾自己。要么落寞地躺在公寓里,或者是潮湿的地下室里。一般房间大多是好几个人挤在一起,长时间没有打扫而弥漫各种气味。

赖焕发沉沦了几日,便开始强打起精神来。他很快就学会了给自己注射胰岛素。他自己在饭店做工,饿不着火头工,一个人过日子,倒也是“一个人吃饭全家饱”。一般的中餐馆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开业的。但赖焕发每周可以休息一天。有一次,他和在另外一家“吉野家”寿司餐馆打工的俞贵勇在同一天休息。俞贵勇睡到半晌午醒来,脸色苍白,嚷嚷说胸口疼痛。赖焕发急忙爬起来,给俞倒了杯水。赖焕发知道俞贵勇两周前发过高烧,但不记得俞贵勇有心脏病,但还是问他有没有随身携带的药。俞贵勇摇摇头,喝点水就开始呕吐。先后吐了两次之后,俞贵勇翻倒在床上,直翻白眼。赖焕发拔腿出去,找到公寓管理人员。救护车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,但俞贵勇在去医院的途中,脑部已经开始冰凉,虽然身体还有余温。院方先后进行两次测试,显示其脑部已经没有活动,按照法律,脑部死亡就可以宣布死亡了。

俞贵勇平素属于沉默寡言型的人,他一直辛辛苦苦地打工赚钱,是为了还清因为偷渡而欠下的约五十多万的债务,然后结婚生子,辛苦养家。俞贵勇撒手人寰之后,留下孤儿寡母,包括年轻十岁的媳妇儿和两个儿子,一个三岁,一个一岁。俞贵勇的猝死让赖焕发很是震惊,他也变得更加相信生命的无常,坚定了“钱是王八蛋,死了不能赚”。

他要走在活出自己的道路上,不受命运的羁绊。

但被胰岛素控制的赖焕发能走向何方呢?刚从东岸来到洛杉矶的时候,赖焕发从天亮忙到天黑。整天待在油乎乎的小厨房里,他感觉到自己就是一只大板鸭,只是没有挂在一进门客人就可以望见的玻璃橱窗里。没有客人的时候,他和当时的搭档老何就蹲在门口,休息十几分钟,像两只会动的石狮子。老何抽着烟提神,赖焕发则是打着呵欠。两人不说话,默契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。如同放风之后,两人又像蜜蜂一样回到厨房后面,又做配菜,又做烤鸭。下了班一个人回到十来平方的小黑屋子,赖焕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,直到有一天他知道附近的“福来”俱乐部,或者赌场,有免费的巴士载大家去玩儿。赖焕发的生命好像被重新注入了新鲜的血液;每个礼拜一次的赌场行,好似一次精神上的洗礼,身体上的充电。真是“夕阳无限好,生命有迟早;莫问身后事,抓棵救命草。”赌,就是赖焕发的救命草了,或者借用流行的词儿,是“医用大麻”了。

“医用大麻”的作用是暂时的,也是有效的。例如它医治不了赖焕发这段时间里一直都在痒痒的两只脚。作为一组由多病因引起的以慢性高血糖为特征的终身性代谢性疾病。长期血糖增高,大血管、微血管受损并危及心、脑、肾、周围神经、眼睛、足等。赖焕发并没有逃出这个劫。这段时间以来,他的头晕症状加剧,使得他不得不停止去赌场的次数。他的双脚趾头奇痒无比。刚开始以为是脚气,但他后来明白是糖尿病并发症的出现。

前几天去赖焕发去朱医生那里看病。朱医生警告他,并发症一旦产生,药物治疗很难逆转。但预防发生并发症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。这六年来,赖焕发需要坚持工作。为了控制病情,几乎将每月的大部分收入均花在医疗费用上。他有时候突然感到头晕,就按照医嘱跑到朱医生的诊所那里注射抗生素。坚持与病魔抗争的赖焕发,有时候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暗暗地哭泣起来。疾病,如同阴影,似乎无所不能,无处不在。他只有在黑暗里瞪大眼睛,才能觉察出自己的存在。现在,赖焕发的双脚已经开始有生脓的迹象。想到朱医生以前告诫他要预防细菌感染,否则可能需要进行截肢手术的话,赖焕发禁不住不寒而栗。

赖焕发坚信“天无绝人之路”。他依旧坚持着来“湘滇园”上班。

季先生终于向周光礼提出是否愿意接管“湘滇园”。季先生好像现在仍是形单影只,但他已经无心经营这家餐厅了。晚上回到家里,周光礼和太太躺在床上商量此事。自从来到美国后,太太一直在家养病,照顾上学的孩子,洗衣做饭,收拾家里。现在孩子已经是十二年级的学生了。到了年底上大学的事情就有了眉目。太太说:“你看着办吧。孩子以后上了大学。我相对轻松些,就可以在店里打打杂。但不能当整个人使唤。”

周光礼咧嘴笑了笑。这段时间,他的头发掉得越来越厉害,在暗淡的床头灯下,愈发显得光亮起来。床头柜上,摆放着一株小“摇钱树”,不远处,是一张女人做姑娘时候的照片,梳着两个小辫,显得清纯可爱。

临睡觉前,女人弱弱地问他道:“你说,智慧的定义是什么?”

“智慧?”周光礼反问了一下,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:“嬲!”

女人会意地笑了。想当初,古汉语专业的高材生周广礼就是因为这个“嬲”字俘虏了当时是个年少姑娘,现在是自己枕边人的女人。周光礼一口气解释了“嬲”的好几重意思。他甚至引用了《中国歌谣资料‧干革命》的一句话,“杀头好比风吹帽,坐监好比嬲花园。”

女人困乏了,便随口回了一句,说:“你以为你还年轻啊?”

她一边说一边伸过手来摸着周光礼光秃秃的脑门。周光礼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童年,他几乎哀求着喃喃地说:“我真的不想变老……”

灯熄了。

冷月如霜。

 

作者简介:关东胜,艺美网专栏作家,工学博士(美国)、工商管理硕士(美国)。曾任教于京城高校,现定居美国,从事食品安全和品控工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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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志平摄影作品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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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1年10月30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