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东胜《美国浮木》-小说集自序(2)“浮木”

我知道,我从来没有在这条路上走过。从严格意义上来说,它不是一条普通的路。它是这个名叫“五月角”小镇在大西洋沿岸的一段浅白色的沙滩。这天早上九点钟左右,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,从“夏日车站”旅馆里走出来,沿着沙滩,开始快步走了起来。在夏天,“五月角”小镇是个典型的消夏避暑的旅游胜地。熙熙攘攘的人群住满了大大小小的旅馆,沙滩上游人如织,往来的人群摩肩接踵,晚上络绎不绝的食客们在各种档次的餐厅和酒吧里吃饭喝酒,高谈阔论。但现在是冬天。“五月角”恍如一座空城。我住的旅馆,几天下来,大概仅有两个客人:旅馆楼下偌大的停车场上停放着两辆汽车,一辆是我租的车,那第二辆汽车说不定会是前台接待的呢!

以前出差到“五月角”小镇,我总是行色匆匆。这次,出于机缘巧合,我终于偷得半日闲,在凛冽寒风中,独自散步,畅游海滩。我的目标是远处的那座灯塔。我不知道需要多久才可以到达那里。但我的心中有了目的地,如同怀着理想和信念一般。我的双脚就像长了双翅,小跑,快步走,停下来稍事歇息,继续往前。天比较冷,但我的心却很热。在沙滩上行走相对吃力,我感觉头顶和脊背上有汗滴不断地冒出来了。可是海风吹得刷刷响,毛线帽,皮夹克,我都不可以轻易脱下来。

猛烈的海风呼呼地刮着。海浪永不停息地拍打着海岸。仔细想来,海水与海岸的爱情一定是世界上最古老、最持久的。或者这爱竟是由恨而爱产生的呢!海岸是为海水而生,海水是为海岸而动,天空上那轮明月,就是它们的多变的红娘。墩实的海岸横空出现,阻止了海水的强有力的侵袭。海岸用自己温柔、宽阔的胸膛无私地呵护并接纳了海水。海水桀骜不驯,如疯狂的野兽一次一次地想冲破海岸的羁绊。但海岸的爱宽广,绵延不绝。海岸的温柔似烈火般地温暖,像润物无声地流淌着。这不,咆哮的海水也时不时温顺如乖巧的小绵羊,静静地躺在海岸的怀抱中,享受灿烂朝霞的抚摸。

这是一对不需要祝福的恋人儿啊!

我依旧快速地走,在沙滩上留下两串脚印。这脚印应该是很快就会消失的。可我不在乎,因为我曾经用心地走过。灯塔,只要灯塔在前面,我就会一直往前走。其实,除了前面的灯塔,我心里还是怀着一股巨大的希望。这希望,就是我期冀能够遇见到我一直在脑海里寻寻觅觅的一样东西。

我一边朝着灯塔方向走,一边瞪大了眼睛,仔细地搜寻着面前的沙滩。我看到了不少已经破碎的贝壳。我看到了几乎快要干燥的海草,我看到了一只死去了的海鸥以及它那满身羽毛的残骸,我看到了一只被冲刷到海岸的类似用来装宠物犬的铁丝网笼(或许捞捕螃蟹?)。我继续寻找着,脑袋里似乎安装了雷达,热忱地搜索着,没有放弃。我再往前走了几步,发现了一只半个足球大的,带有薄薄青灰色锅盖壳状样的海生物。它仰翻在沙滩上。整个身体已经干缩,一根尾巴还直挺挺的。整个壳的面积与风干的躯体完全不成比例。

我隐隐约约地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它的同类,甚至可以想象一群的它们那时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戏耍的情形。可我确实想不起来它的名字,我甚至回想不出来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它的同类。人类的健忘真是可恶至极的魔鬼,它把多少珍贵的记忆齑粉成恐怖的空白。这些动物在水里遨游的情景,尚在我的脑海里浮现,但现在我只能面对眼前很丑陋的它。我甚至都不敢去碰它;虽然我心里很是好奇:那根尾巴上面有无软骨,那根尾巴是否已经冻僵。

灯塔就在眼前了。我开始拍摄一些灯塔的远景。但我一直在寻觅的那样东西呢?

难道我真的必须要放弃希望了?!

冥冥之中,我觉得上帝会眷顾我,考虑到我的心思意念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。预感本来就是奇特的感觉。我继续往前走了几步,突然有点儿欣喜若狂了。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,小跑起来。我终于看到了,看到了我渴望的,梦中的情形--那是我很多次闭上眼睛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。

一根浮木!

一根静静地躺在沙滩上的浮木!!

一根静静地躺在沙滩上,等着我欣赏的浮木!!!

我觉得,天地之间,此刻就剩下了我和这根浮木了!我没有呼喊,我静静地拭了拭被海风吹出来的眼泪,走上前去并且仔细观察。这根浮木大概已经在水里和海滩上呆了很久了。它整体干净光滑,表面上已经没有任何一点水迹。我不停地拍照,从不同角度拍照。我将会从众多的照片中选择一张出来,作为我这本《美国浮木》的封面。

这根浮木是从何而来?它是从欧洲大陆漂洋过海而来的?还是从附近地区无意间落水的?几经风吹雨打,它的命运会是这样?难道注定会在“五月角”沙滩上晒太阳么?或者被别人整理沙滩时跟其他垃圾一样收拢起来处理么?浮木的命运,它自己是无法控制的。风吹到哪里,哪里就是它的世界。水流到何方,何方就是它的归宿……我弯腰把这根浮木捡了起来,沉甸甸的,该不是大家经常提到的黄花梨木吧?我暗笑自己的异想天开或者天真。不过,既然是一根浮木,为何不将它再回归大海呢?

我抓住浮木的一端,奋力地把它往海中扔去。第一次,距离还不够远。我冒着被海浪打湿鞋子的危险,向前走过去,再次把它捡起来,奋力地把它向大海中扔去。我以为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。浮木也该有自己的使命:那就是漂浮。

这时候大海仿佛看透了我的意念。波涛起伏汹涌而来,一下子就包围了浮木。海水褪去,浮木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,只是周遭布满了很多大小不一的海水泡沫。波涛又汹涌而来,一次次地…

那根浮木离我越来越远,我的心却离它越来越近。在浮木消失在海水里,触不可及的时候,我被正午的太阳刺痛,也消散了。

灯塔,灯塔,就在前面。来吧,我们一起走!

注:经友人帮助查询,该海生物中文名字为“鲎”,音侯,英文名称:horseshoe crab。据说是珍贵药材,堪比黄金。我愚昧无知,结果暴殄天物了。

再注(1):鲎的血是蓝色的。据说某些饭店将“鲎”作为美食出售。食客评论说,不好吃。根据百度百科(https://baike.baidu.com/item/鲎/445504):“鲎在数亿年前就出现了。鲎能够繁衍不衰,除了自身的繁殖能力较强,另一方面因鲎肉的口感较差,而且食用后容易发生机体过敏和中毒性休克等,由于鲎具有的特殊生理毒理性质,一直以来极少被人们捕杀。但近年来的盲目炒作和蓄意误导,致使这种古生物鲎资源遭到严重破坏。”

再注(2):“食补”养生保健文化流行,使得民众对乌龟和鳖(王八)趋之如织。倘若单为长寿计,鲎会首当其冲的不二首选。野生不行,家养。吃得多了,身上布满了数亿年的基因,血管里流淌的也会是蓝色的血液了。蓝血,不就是高贵的象征么?一石二鸟,一箭双雕,即成全了祈求不易的寿,又升华到高贵境界,不是很多人梦寐以求、孜孜不倦地努力的方向么?或许普罗大众还有诸多不传之秘籍,江湖人未闻矣!

作者简介:关东胜,艺美网专栏作家,工学博士(美国)、工商管理硕士(美国)。曾任教于京城高校,现定居美国,从事食品安全和品控工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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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0年06月04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