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磊:水,骆驼和生命的故事

Catherine McArthur在去年就等待这次机会,一起去撒哈拉。她拿出自己的UK护照拍到我面前:“你自己看看,我够不够格!”,我翻了翻几乎没有空白页的小本,上面除了北极和南极,几乎盖满了各种文字的戳。没有理由再次拒绝她。Cathy与我共事很长时间了,我相信她的能力和经验,但在出发去撒哈拉的前夕,伊拉克战争的新闻无时不告诉我:英联邦居民去伊斯兰国家旅行应该避免这个不恰当的时刻。

最后一招有点无赖,我心里很清楚:“你知道,Cat,我不习惯爱尔兰油腻的食物,可自己又懒得做饭,怎么办?”Cathy跳起来指着我鼻子说:“我最后一次容忍你那种该死的大男子主义,再拿什么狗屎理由搪塞我, 我杀了你。”

就这样,我们上路了,一直向南,朝撒哈拉方向......

Catherine McArthur (右)在向Viviane请教如何烹饪适合中国口味的非洲食品。Cathy是Poppy McArthur的姐姐——《窗口的Poppy》

我是带着商业目的上路的,没有想刻意去记录人文。非洲的文化和社会离我太远了,虽然我看了很多书,听了很多有经验的人的故事,但还是觉得非洲离我太远了。我不可能知道在一个非洲式的微笑之后会发生什么事。

“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,你也永远无法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你或者憎恨你。”Philippe这样警告我,他在非洲失去了自己的右手指。

“有很多习惯是不同的,你一个善意的手势可能代表了侮辱。你要小心,我的孩子。”Barbalu是出生在非洲的比利时人,她父亲是当年比利时驻喀麦隆的总督。

我带着不可知,迷茫和经过长期训练的傻傻的微笑上路了。是的,傻傻的微笑很重要,任何时候,任何地方。

Mhamid不是一个旅游区,这里非常靠近阿尔及利亚边界。摩洛哥与阿尔及利亚显然不是友好国家,边界关闭了很多年。连巴黎-达卡车队也尽量避开这个区域,除了不知从哪里钻出的巡逻队朝你开枪以外,还有传说中的沙漠悍匪,一股从西撒哈拉游荡过来类似海盗一般的武装力量,他们制造过很多血腥的新闻。

凌晨,在进入撒哈拉的最后一根电杆前,新结识的朋友萨伊德(Said)对我说:“千万别往东边走,这里离阿尔及利亚才3公里,他们的雷达一早就能看见你,除非你骑骆驼,晚上穿越。”他指着一群无声无息的骆驼告诉我:“水,永远要带足够的水,还有骆驼。少一样你也活不下去,骆驼能帮你找到水源。”

我看着这群有着巨大软掌的动物,轻轻滑过沙丘,鬼魅般地消失在沙丘后。

一直没有吭声的Cathy这是轻轻嘟囔了一句:“我要给妈妈打电话,我不想死在这里没人知道......"

三个小时后,我们上路了。萨伊德与我们同行。目的地是Nomad人的营地。

撒哈拉5年没有下雨,部分Nomad人留守在营地看护方圆百多公里以内的唯一一口水井。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拿着望远镜四处观察的巴哈巴(Bahba)。萨伊德告诉我:“巴哈巴负责照看营地所有的骆驼。”

当天晚上,望着漫天星斗的天空,我渐渐睡去,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,这个世界安静极了。

第二天一早,钻出睡袋,抖干净与我共眠的一群大小甲虫,我对Cathy说:“我昨晚累了一夜,大小老婆全钻我睡袋了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它们全是母的?哦,我明白了,你这个家伙是双性恋,ACDC嘛......”Cathy找到了攻击我的话题,非常兴奋。一把沙子过去,结束了她下面的借题发挥......

我钻进车里开始装胶卷,看见几个孩子向我跑来,大声说着什么,我没懂。下意识地感觉到似乎有事情发生。

朝孩子们手指的方向望去,营地的男男女女全部惊动了。人们朝一个方向疾步走去。我知道那里是水井。

猛然间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。难道水出了什么问题?

没顾得上叫Cathy,我飞快地跑到井边,挤进人群中,看到井底黑咕隆咚的。人们大声而急促地说着什么,似乎问题很严重。我茫然地看着大家,不知如何是好。

“中国人,你能帮助我们吗?”萨伊德抓住我的肩膀,瞪着眼睛看着我。

“能。”

“我们需要水泵,离这里20公里,要绕道......”萨伊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。

“走吧,往哪个方向?”

“东......东边......”萨伊德抓住我肩膀的手慢慢松开了,眼睛不敢直视我。

“走!”

绕了很多沙丘,平常直线2公里的距离,我们走了将近20公里。终于在,摩洛哥的军事基地借到了水泵。

大家一声不吭地忙碌着,唯有巴哈巴在一旁低着头走来走去,不时探头看看井底,然后飞快地离开。眼睛始终不敢与任何人对视。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,一头小骆驼掉进了水井。

萨伊德似乎有点回过神来,对我和后来赶到的Cathy说:“从来没有发生过,巴哈巴看到了,但是来不及赶过来,大骆驼争水喝,把一头出生才一个月的小骆驼挤进了井里。但愿真主保佑,水不要太深,还能有救。”

我安慰他:“5年没有雨水,不可能太深的,应该有救。”其实我心里丝毫没谱。

Cathy担心地问萨伊德:“水抽干了,需要多久才能回来,还能喝吗?”

萨伊德茫然地说:“不知道,我不知道......”

这时有人喊:“水来了,大水来了!”

在事情发生的前一天晚上,萨伊德不怀好意地问我:“中国人,你会功夫吗?”

我傻笑者说:“不会,但有可能在1秒钟内把你击倒。”

此后的三秒钟内,萨伊德被连续击倒三次。“你骗我!你们中国人都会功夫。”

我保持着经过训练的傻笑看着萨伊德没有出声。

大水来了。人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水就这样流到沙地上,然后消失。

“中国人,脱衣服,来啊。”萨伊德突然非常兴奋:“你看我学会了你昨天的功夫。”

按下快门半秒钟后,萨伊德仰面摔倒。

“你踢得很棒,萨伊德。”赞美人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,我没有忘记这一点。接着我也脱衣服去了......“

“女人回避!”几乎同时,这句话用英文,法文,阿拉伯文和Nomad语同时从不同的人嘴里喊出。

不能接受的事终于必须接受。巴哈巴看着这只小骆驼从井底慢慢被拉上来,软软地躺在他的脚边。他弯着腰,嘴里轻轻地说着什么,没有人吭声。刚才的喧闹一下子静了下来。

巴哈巴背过脸去,坐在井沿上。其他人把小骆驼拖到墓地......

在墓地,我感觉到自己的脚底被灼伤了,11点钟的太阳居然把沙丘变成象煎锅一样灼热。大家飞快地离去,没有人说话。萨伊德突然坐到地上,向死去的骆驼看了最后一眼。

“也许应该把它埋了。”我这么对萨伊德说。

“不用,它会去应该去的地方的。”

又过了一天,早上起来的时候,萨伊德告诉我:巴哈巴在井沿上坐了一夜。

我远远望见巴哈巴的白袍在风中飘动着,他一动不动。我走过去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这不是你的错,巴哈巴。”他没有作声。

在我转身离开的刹那间,我听到了中年男人的抽泣声。我没有回头。

终于到了离开的日子。在发动车子的时候,我突然意识到有件重要事没有完成。我让大家等一会儿说再见。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向墓地。

三天前的小骆驼现在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。我回想起水,骆驼能帮我们找到水,带来生命。萨伊德最后告诉我的话“它会去应该去的地方的”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理解了在撒哈拉生命的关联,还有更多。

这种安静的,给人类带来生命希望的动物,在最后一刻把生命的希望带给了其他生物,也许第二天会永远消失在沙海中,然后被永远忘记。它应该去天堂,我不能帮助它去天堂,但是我能在我的照片上为它铺一条通往天堂的路。

我从来没有象这样地按下了快门......

 

本文原载于色影无忌论坛(2003-05-15)。

作者高磊先生授权艺美网(artmcn.com)发布本文,转载请注明作者及来源

高磊简介: 自由摄影师/战地摄影师,影像输出后期工作研发者,国际著名策展人,摄影黄埔俱乐部主理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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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1年01月13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