麦子能说个啥——《隐入尘烟》观后

西北农村,两个老大不小的“畸零人”——男人马有铁、女人曹贵英,在家人的撮合下成了家,没有宴席,没有仪式,仅有的只是一张大红“喜”字,马有铁带着曹贵英和他唯一的财产——一头驴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,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。

曹贵英天生残疾,手抖,小便失禁,走路一瘸一拐,没有生育能力。还好,马有铁没有嫌弃她,他们反而过得情投意合相濡以沫,让一帮整天在桥头晒太阳的“等死队员”们着实羡慕得不得了。

黄沙漫漫,马有铁和曹贵英依偎在一起吃馍馍……

大冷天,马有铁进城帮他三哥马有铜拉货,天黑了还没回来,曹贵英捂着一罐水站在村口张望,马有铁终于回来了,她把水递上说,热了冷了好几次了……

马有铁和邻居借了十个鸡蛋,用电温箱孵小鸡,小鸡终于出壳了,马有铁说,它们没有妈妈,第一眼看见谁,谁就是它们的妈妈,以后就好养了……

小鸡长成了母鸡,生了第一个蛋,马有铁做成荷包蛋端给了曹贵英……

麦子熟了,马有铁用麦粒儿在曹贵英的手上印了一朵花,说这样你就跑到哪里也丢不了啦……

天太热,马有铁带着曹贵英在房顶上纳凉睡觉,马有铁害怕曹贵英滚下去,索性把她拴在了自己的裤腰上……

麦收时节,曹贵英得了麦疹。晚上,马有铁把曹贵英带到河里给她水疗……

驴每天都在给他们干活,驴太累了,曹贵英舍不得坐驴车,马有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抱上了驴车……

他们在河沟里洗手,意外抓到了一条鱼,捡了些柴禾就地一烤,吃得满嘴留香……

至此我突然明白,原来他们就是彼此生命里意外碰到的那条鱼。在此之前,马有铁是马有铜家里的一头驴,曹贵英则纯粹被哥嫂视为累赘,只能睡在窝棚里,可是命运之神让这两个畸零人连在了一起,让他们相互体恤,相互搀扶着一起走,多么好啊!那一幕幕温暖的瞬间就是他们活着的全部希望。

可是很快,村里要搞新农村建设了,旧房拆迁可得一笔补偿款,在外面谋生活的有钱人火速回来处理此事,马有铁和曹贵英不得不搬出来,另借了一处房子。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,马有铁于是萌生了自己盖房子的想法。

从做第一块土坯开始,他俩一个和泥,一个砌房,配合得很是默契。

大雨倾盆的夜晚,马有铁和曹贵英在雨中抢救他们盖房子用的土坯,可是雨太大了,土坯全被水泡了,天亮了,俩人一人披着一块塑料布,茫然地靠在一起……

不过,他们的房子终于还是盖成了。他们睡在自己的炕上,一起听雨哨声。曹贵英说,我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自己的房子……下一步,马有铁甚至都在计划等卖了麦子有了钱就给曹贵英买个电视机了呢。

日子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,尽管清贫,但它依然是一个温馨的童话,而现实永远有无法想象的残酷。影片从头到尾就是永无停息没日没夜地劳作,捯饬不完的庄稼,干不完的活,他们的日常就是驴、小鸡、土地、麦子这些卑微的物事,他们和它们具有相同的品质,卑微弱小、诚实隐忍、逆来顺受、不懂拒绝……比如给三哥当长工,给耀武扬威压榨村民的村干部无偿献血。

被风刮来刮去,麦子能说个啥?

被飞过的麻雀啄食,麦子能说个啥?

被自家驴啃了,麦子能说个啥?

被夏天的镰刀割去,麦子能说个啥?

被当作种子,麦子又能说个啥?

有铁就是麦子,他之所以与麦子有如此强烈的共情,是因为麦子于他,不仅意味着口粮、钱,还有他自身的命运。

平心而论,曹贵英的尊严是被马有铁的爱心一点点唤起的,(我无法定义这种别无选择算不算“爱”,也许只是因为他本性良善。)因为第一次有人把她当作一个人来对待,这大概是她此生都不敢奢望的。但麦收时节因为叉麦垛的事,却再次将曹贵英本就脆弱的尊严击了个粉碎,它使得曹贵英深深地意识到,她终究是个“废人”,是个累赘,迟早要成为他的拖累。或者说,万一哪天马有铁病了怎么办?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呢?他们连持续不断的采血都抵抗不了,他们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给富人提供血液。

人在陷入绝境的时候自然就成了哲学家,现实会逼迫他们发出灵魂的拷问,就像祥林嫂在大年夜被撵出来的时候开始追问灵魂的有无,其实马有铁和曹贵英共同谈论的那个疯子本来也是个哲学家或诗人。

自始至终,曹贵英没说一个字,但她一定想了很多,最终用自杀给出了答案。这恰是电影中留白的艺术,所谓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。可她不知道,尽管麦子的成熟只是为了迎接镰刀,可成熟也需要阳光空气雨水啊,曹贵英尽管做不了太多实际的事,但对于马有铁来说,她就是他的阳光空气和水,是他能够撑到镰刀落下来那一天的全部动力。可曹贵英一走,马有铁便被打回了原型——一条孤苦伶仃的老光棍儿,和桥头的“等死队员”没啥两样。墙上的大红喜字换成了曹贵英的遗像(唯一一张从结婚证上裁下来放大的),他卖掉了他们一起耕种的粮食,还清了春天赊的种子钱,许诺给人家的两袋土豆,和孵小鸡借的十个鸡蛋,放生了他那头多年相依为命的驴,然后生无可恋地走向荒漠。

最后一个镜头,便是他用自己的气力、汗水和全部希望砌成的土坯房连同他的鸡棚、猪圈,那个能遮风避雨听雨哨声的“世外桃源”,在轰鸣的推土机下纸片一样被推倒,化作了一缕尘烟。而见证这一切的,却是他放生的那头老驴。

 

作者简介:张小巫,艺美网专栏作家,文学硕士,出版诗集《暗处》,曾就职于山西某高校,现定居英国,从事教育工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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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2年08月15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