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驿沙坪遗事

1935年年初,佳县沙坪村的古驿道上白茫茫一片,未曾消融的积雪和夜间降下的白霜给黄土高原上高低不平的土崖,撒上了一片白色的遮盖。

一支散兵游勇从古驿道上缓缓走来,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,威武异常,惹得村里人纷纷回避。李汝福是洞上岔一户宅子修得最气派的主家,他家地势高,对官道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。他见这伙人朝着沙坪庄上来了,就跟在院里凿石磨的本家李世荣道:“世荣,一伙子吃粮的又来咱村了。看这来路,就是朝着我这儿来的。”李世荣停下铁锤和凿子,道:“去年刚捣死了一帮子,这伙粮子不会是来寻仇的?”李汝福道:“我估摸着不会。你砸你的磨,其他事情我来应付。要是出了啥事,你就往吴堡跑,寻着马三儿,捣死这伙白狗子!”李世荣:“我记下了!”

李汝福想起去年刚刚发生的事,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。去年的时候,晋绥军在整个沙坪驻扎有一个营的兵力,而刘志丹的红军就驻扎在不远处的梁甲村。双方都有哨兵,将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,但双方都保持着克制,尽管剑拔弩张,几个月以来却相安无事,没有发生明显的冲突。

这一天早上,刘志丹下属的一个战士马三儿正在窑洞门口擦枪,一个不留神,擦枪走火,把另一个在窑洞院子里站岗的战士当场打死了。刘志丹听见枪声,立即从窑洞中出来:“咋回事?”其他人也纷纷围拢上来,马三儿呆呆地端着枪,愣怔地站在窑洞外面。有同志立即将他的枪拿下,为了安全起见,将马三儿也控制起来了。马三儿对这突然的变故不知所措,对着刘志丹道:“参谋长,刚才是擦枪走火了,我真不是故意的。”刘志丹说:“先带下去。”

这一声枪响让沙坪的晋绥军也惊慌失措。尽管双方能够看到对面,却完全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,但是这一声枪响,却是听得真真切切。马三儿打死刘志丹的警卫被控制,晋绥军的胡营长也是看得一清二楚。

夜间,刘志丹交给马三儿一把手枪让他藏好,这才说明:“你去投降对面的国军,把他们带到咱们的包围圈里,找机会干掉他们的营长!”马三这才明白刘志丹抓他的背后深意,对刘志丹道:“给我身上留点儿伤吧。要不然敌人咋信我?”刘志丹咬咬牙道:“你能坚持住吗?”马三儿点头道:“这点伤不算甚!只要能消灭敌人,我死都不怕!”

这天晚上,马三儿身负伤痕逃出红军的驻地,趁着夜色,跑到了沙坪村李世荣家里。李世荣的婆姨马氏是马三儿的大姐,见兄弟满身伤痕,大晚上来到这里,吓得面如土色又心疼得手足无措:“当家的,你赶紧给三儿看看,这咋闹成这样?”李世荣搀扶着马三儿趴在炕上,给马三儿的背上擦洗了伤口,上了药,马三儿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掉。李世荣教训道:“这是谁打的?你得罪谁来?”马三儿道:“我把一个红军打死了。”李世荣和马氏大惊失色,赶紧关门关窗。然而当天夜间,很多人都知道马三儿逃回来了。李汝德就是其中之一。

与李汝福不同,李汝德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人,他住在低俭畔的独立的宅院里,与世无争,对于自家财产和人员之外的事情,从来不参与,也不关注。与往常一样,他对这件事情绝不热心,但是在这天夜里的事情,他觉得万无一失而绝对能过获得驻军的好感,只要有这一点好感,以后他绝对不会寻自家的麻烦。于是,李汝德把事情报告给了胡营长:“李世荣家婆姨娘家吴堡那个闹红的兄弟逃脱了,夜间溜到李世荣宅子里了!”胡营长也早就知道这事情,因为梁甲村的一举一动,他们早都看得一清二楚。但是短腿李仍然对李汝德的爆料表示了认可和感谢,这让李汝德内心的安全感又增加了一层。

胡营长带着两名警卫进了李世荣家的宅院。李世荣正在给薛自立家的骡子瞧病,只有马氏陪着马三儿养病。马氏显然不知道胡营长的到来,跟自家兄弟说着话:“照我说,以后闹红这事情就不要参乎了。你图了个甚?家里缺你吃穿了?”马三儿顺着话道:“我知道,我再不闹了。到如今也没闹下个甚!”

胡营长将这句话真真地听到了耳朵里,之前的疑虑打消了一些。毕竟,平白无故杀死自己的战友,论谁也做不出这样的事。

见胡营长进了门,马氏一惊,赶紧挡在了马三儿的前面:“胡头,我兄弟……”胡营长道:“老嫂子,你甚都不用说了,我今天不寻马三儿的事。我问几句话就走。你看,我连兵都没带嘛!”马氏有些不大相信,挡在马三儿跟前,不敢挪动脚步。

马三儿推开大姐,对着胡营长道:“胡头,你有话尽管说,我知道我活不过今儿了。”胡营长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跟前挡了挡,道:“马三儿,你给我说一下,梁甲村到底出了啥事?”马三儿一句话不说。胡营长道:“我想帮你,你不说话,我也没办法帮嘛!对不对?”马三儿道:“我如今是甚也不想说,只想回老家本本分分过日月。”

胡营长笑:“本本分分过日子?你倒想本本分分过日子,可是梁甲村那帮子能叫你本本分分过日子?”马三儿一时语塞。

胡营长接着道:“你现时是这,我也不为难你,不强留你到我这里吃粮。你只要给我把那帮红匪的人数和布防情况说了,你想去哪都由你,我还给你出路费。你看咋样?”马三儿道:“胡头,你要保证我姐夫一家老小的安全。”胡营长:“这没说的。这事情本身就与你姐夫一家子没有交涉嘛。”马三儿说:“我把伤先养好。过两天你再来,我姐夫这两天给我换药哩。”

胡营长点点头,转身走了。一路上,胡营长很是兴奋,他只需要弄清楚马三儿为甚弃暗投明就能判断出事件的真伪。

过了几日,胡营长又来到李世荣家。此时,李世荣正在给马三儿换药。胡营长见马三儿好得差不多了,就问李世荣:“李保长,你小舅子这伤是咋闹上的?”李世荣叹气道:“马鞭抽的!这伙人心狠!”胡营长笑着问:“一伙子瞎怂。老三你今儿想好了没有?”马三儿道:“前几日,那边有人暗中打我小报告,说我家是地主,我姐夫是国民党的保长。我没有在意,随后上级就让我写伏辩、写自白书。我不会写,就关我禁闭。从禁闭室出来,有人说是二牛告的密。前天早上我就把二牛打死了,没跑利索叫人抓住了。”

胡营长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,那时候的村民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,所以胡营长颇自负地认为:一个山村里蹦跶出来的后生,自然不会有太多的阴谋诡计。

所以胡营长很放心地打问:“梁甲有多少共军?”马三儿道:“就一个小队,正规军加游击队一共八十多号人。”这个答案与胡营长估计得差不多,经过长期的观察,胡营长大概算出了对方的人数。

胡营长又问:“有没有轻重武器?”马三儿道:“重机枪没有,有两挺轻机枪。步枪有六十多杆,一人发子弹。”胡营长又问,从哪个方位攻进去最稳当?马三儿不言语了。胡营长笑了笑,他对马三儿基本上放下了戒心,可是马三儿对他却没有放下戒心,这也是人之常情:“能行!我再不问了。明天天擦黑,你给我们带路,咱光复梁甲村。”胡营长用了个“光复”这个词,在这乡村里显得非常突兀。

那天晚上,梁甲村经历了一场几乎屠杀的战斗,刘志丹带领的红军和游击队,对前来偷袭的晋绥军某部胡营进行了灭团式的打击。胡营长在混乱中被马三儿一枪打死,其余兵士一个都没逃脱,全军覆没。

战后,刘志丹对马三儿说:“小马,你这次表现英勇,上级给你口头嘉奖!至于你擦枪走火、误伤战友同志的事情,就不予追究了。”刘志丹认为,马三儿不宜再留在队伍里,要充分利用好现在的身份,隐藏起来,为游击队和红军搜集情报。刘志丹在临别时叮嘱马三儿:“我们马上要有一场大的战斗,你留在这里做好情报和侦查工作!这把手枪是我在南梁兵变时候收缴的,送给你防身吧!咱们就此作别,后会有期!”马三儿兴奋地点点头,和同志们挥手告别。

梁甲村战斗结束之后,马三儿又回到了沙坪,跟着李世荣学手艺,李世荣对于马三儿的回归,自然乐观其成,毕竟古驿站一带各方势力错综复杂,老百姓谁都得罪不起。参加谁的一方都不合适。

因为有着政治任务,马三儿三天两头往外面跑,一跑就是十几天成个月。气得李世荣骂:“这货就是个尖尻子,坐不住!”马氏却护着自家弟弟,因为娘家就这一根独苗,指望他延续香火哩。李世荣道:“老三这样下去可不行,二十岁的人了,得给他说个婆姨,把他拴住。”马氏深以为然,于是就去了前沟寻自家的妹子去了。姊妹两个都嫁到了李家,不同的是,大姐嫁到了后沟李家,妹子嫁到了前沟李家。

两姊妹一商量,就广泛发动亲戚邻居给老三瞅相,一时间三乡五邻都知道老三要寻婆姨的事了。有好事者遇见老三就问:“老三,你俩姐给你寻婆姨哩,你有看上的没有?”老三也不言语,他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晋绥军和长征红军的动向,哪儿有闲工夫想这些事情?

李汝福的家宅里刚刚安宁了一阵子,新的驻军又找上门了。李汝福前些年种鸦片,攒下了万贯家财,沙坪外姓有一多半都是李家的佃户和长工。对于驻军,李汝福太知道咋应付了。

新来的营长也姓李,榆林府的人,来到李汝福家就不再见外了。两个人排了年庚,又续了都甲宗谱,往上七八代,总算沾着些宗亲。双方的距离就进一步拉近了。李营长好抽大烟,李汝福给供给着;好吃一口酸汤面,李汝福专门从关中请了厨子支应着。不几个月,双方的关系如漆似胶。

保长李世荣也成为李汝福宅子里的常客。李世荣以自己郎中的身份,很快就获得了李营长的赏识。李营长的马得病了,不吃不喝而精神萎靡。营里的马夫想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治好。于是,李汝福想到了李世荣,说是让世荣试一下,世荣给人和牲口看病,在整个沙坪周边都是很有名的。

李营长腿短,外号“短腿李”,没有马代步可不行。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,只好同意让李世荣给看看。李汝福知道李营长的心病:怕红军的探子把他的马收拾了,就说:“世荣是咱村的保长,人绝对没问题!”李营长这才放心。

李世荣到了马房,见里面摆着一张躺椅,周边还有烟具,里面放着贵州的烟叶子,心里就明白了几分,他拍了拍马的后背,这才道:“马夫把烟叶换成咱陕北的叶子,就没事了。”马夫换了烟叶子之后一天,李营长的马就恢复常态了。原来,红军和游击队在古驿道上活动,原本运送货物的马队很难深入到佳县腹地,原本的陕北烟叶徒然紧俏,甚至很多商铺没有烟叶供应,这可难坏了抽旱烟的人们,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,抽一种来自贵州的陈烟,这种烟抽了之后生痰,马夫长期抽陕北烟,让马已经适应了这种烟草的味道,一旦换烟,必然对新的烟叶不适应。

李营长对李世荣的手艺赞不绝口,从此对李世荣刮目相看,由轻视转为尊敬。

1936年2月17日,毛泽东签发东征宣言,东征红军进入临战状态。在佳县的沙坪村,敌人对周边的治安加强了巡查,一大批“闹红的”“犯事的”,甚至被怀疑与红军和游击队或者土匪有瓜葛的,统统都被抓了起来。

李汝福和李世荣利用自己和李营长的关系,把村里很多人都救了下来。薛自立曾经把李世荣家的牲口毒死了,就因为李世荣没能医好他家的骡子,薛自立的婆姨找上门来:“世荣叔!你救救我屋自立,他要是殁了,我一家子都完了!”李世荣问:“抓人的时候没说是为甚?”自立婆姨道:“说是闹红!”李世荣说:“你先回,谁都不要寻了,人多了乱,龙多了旱。”

自立婆姨走了之后,李世荣找到了李营长:“李哥,我听说咱的人把自立抓了?”李营长笑道:“嗯,有这事,我听说他把你的牲口毒死了?这回给你报个怨!”李世荣道:“李哥,自立这人脑子有些不清白,屋里还有一大家子哩。红军万不能要这号货。我寻你意思是想做个保,先把人放了,这人要是有啥问题,你寻我,我绝不跑。”李世荣一听这话,立即道:“来!把薛自立放了!”李世荣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的脸面,一句话就痛快地把人放了,不禁对这短腿李更加崇敬起来。

薛自立被放出来,见李世荣替他求的情,径直走到李世荣和短腿李跟前,扑通一声就跪下了,磕头如捣蒜。李世荣赶紧把自立扶起来:“再嫑跟人家吆老鸹了!赶紧回去,一家子张着嘴等你支应哩!”薛自立又给短腿李磕头,李营长不失身份地谦让了一番,就让他回去了。

短腿李的警卫看不懂了:“为啥要卖给一个看病先生面子?”短腿李道:“你知道个甚?在沙坪,谁有钱谁有势都甚也不是,只有这号看病救人的先生,才是最受村民们尊敬的。要是得罪了他,咱就别想在这窑里住了,跟胡营长一样,迟早被人打黑枪。”

不几天,短腿李在南沟跟前的官道上抓到了马三儿,从马三儿身上搜到了那把刘志丹赠送的、结果了胡营长的手枪:“老三,你姐夫在沙坪可是有头有脸的人,我因着他的面子,没有查过你,这一回你给我个说法。要不然,你姐夫立到我当面,这话都不好说。”马三儿道:“我耍钱输了,弄抢卖钱哩。你不信问铜狗!”短腿李道:“我谁都不问。这就不是你能弄到的枪!”

短腿李早听有人说马三儿身上带着枪,也听说他曾经从红军队伍逃出来,没想到还真是条大鱼,尽管通共的罪名没有坐实,但是在红军东证的特殊时期,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。为了防止李世荣前来说情作保,短腿李让人把马三儿立即押到南沟下的一块大石头旁边,就地枪决了。

李世荣当天晚上就回到洞上岔,吩咐人站好岗,把大门紧闭,谁来了都不见,一个人躲在屋里抽大烟。李汝福敲了半天门,也没见动静。

此时的后沟李世荣家却闹翻天了,马氏和妹妹、妹夫坐了一家子,齐声声讨李世荣:“保这个,保那个,到自家兄弟跟前了,你人在哪儿哩?”李世荣双手抱头,一句话不言语。

“梁甲村的梁栓子被抓住游街,你下跪磕头救下来了;薛自立那狗一样的东西,就因为你没治好他家的牲口,把咱家牲口毒死了,你磕头作揖救回来了,可怜我家兄弟,连个婆姨都还没有,就这么走了!”李世荣立即站起来,准备往门外走,却不料李汝福进来一把抓住:“再不要去了,人都没有了,再去伤脸!谁都不好看!”

李世荣熬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去南沟把自家小舅子的尸首装殓了,拉到李崖沟的一块地头,扎了个坟葬了。短腿李知道李世荣把尸首拉走了,也没有过问。反而是马氏不依不饶,两个人从那以后就产生了隔阂,谁不搭理谁。五个儿子也分成两派,闹得家里鸡犬不宁。马氏在弟弟的事情上始终不肯原谅李世荣,先李世荣而去世。李世荣却因为救人无数,九十多岁无疾而终。

作者:吉建军,字劳伍,诗人、艺美网专栏作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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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17年10月24日